夏油傑打開房門, 默默地註視了一會兒房中昏暗的景象。他沒有開燈，就著黑暗走到床邊，小心地躺下。

蓬松的被褥發出皂角和陽光的香味。

微冷的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鉆進房間，照在書架上, 被整齊擺好的相框安靜地與他對視。

“不要絕望。”

他輕聲說, 無聲的笑了一下。

“……我知道了啊。……”

嘴唇輕微動了一下, 似乎在默念著什麽。

……

螢火祭開始前的“神子巡游”，並沒有因為神子的離去而造成影響。

簇擁朧車前進的都是萬世極樂教的信徒。當年幼的神子說想要休息時, 信徒便毫不猶豫地把車簾拉上, 讓神子大人能有一個獨處的空間, 他們則帶著緊閉的朧車繼續前行。

為了營造螢火祭的氛圍, 信徒們身上各處都戴著小小的燈泡，遠遠看去就像螢火伴隨著朧車前行——這些都只是為了給萬世極樂教的神子大人打造一次完美的螢火祭。

光是這樣隆重的車隊，就已經把祭典的氣氛點燃，哪怕神子的身影隱藏在車中, 也無損人群的熱情。

“明明只是一輛空車，竟然也能讓他們如此高興麽。”被白色鬥篷包裹的年幼.男孩站在高處俯視著人群，稚嫩的臉上帶著似散漫又似冷漠的微笑。“為了不讓螢姬沾染麻倉葉王的汙名，幹脆扭曲了朧車的真實……真是一如既往的無聊。”

“葉王大人，是否需要屬下……”

“不要做多餘的事啊……這可是屬於她的節日。”

下屬沈默地在他身後等待著，將頭垂得更低，姿態卑微而謹慎, 不再出聲。明明只是孩子的模樣, 男孩卻如此目中無人, 看著一切的眼神淡漠如水。直到掛著鬼面的朧車車簾再次被掀開, 紛紛揚揚的光點從車內飛出時, 他看著那個被巫女服包裹的小小身影, 才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。

“走吧。想見的人已經見到了……再待下去，她就該發現了。”

幾人的身影漸漸隱入黑暗，披著白色鬥篷的男孩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，話語一同隱沒。

“星。”

“這一次，不會再讓你……”

重新回到朧車的神子突然擡頭，前天冠的織帶在耳旁晃動著，雙眼卻只看到無人的房頂。

……跑的挺快。

她若有所思的垂頭，重新對車外的人群展露微笑。

……

7月正式到來，伴隨著溫度的升高，人們的情緒也在不斷沸騰。

本該是負面情緒不斷爆發的時間段，卻似乎因為螢火祭的到來，被沖淡了不少。

“每到這種時候就真的有點想感謝螢姬了啊……至少能稍微休息一下了。”五條悟趴在沙發上一動不動，像是變成了活著的屍體，就連後輩送來的伴手禮都毫無興趣，已經完全進入了放空模式。

“之前一直說‘無法理解這種行走的正論’的人是誰啊……”夏油傑無語地看著他，“說起來你不是學會反轉術式了嗎，怎麽看起來比之前還累的樣子？”

“感謝歸感謝，我還是無法理解啊——不享受生活和美食，不交朋友，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什麽的……簡直想想就渾身難受啊。”五條悟無精打采地垂著眼，“至於反轉術式，嘛確實不會燒壞腦子了沒錯，但是討厭的家夥是沒法免疫的啊……”

每到螢火祭，禦三家就像被提醒了一樣，開始掘地三尺找螢姬的遺物。

人都死了，還不放過別人。

每當看著那些充滿權欲和貪婪的嘴臉，五條悟就直犯惡心。

至少他的祖宗和那個想滅世的麻倉葉王還是幹了點人事——

在螢姬死後，她的遺物就被他們隱秘封存，不知道藏在了哪裏。

很多人都猜螢姬的遺物已經被毀掉了，包括那把被她使用的刀。

只有擁有六眼的五條悟知道，並非如此。

螢姬的刀不但保存了下來，還被妥善地放在了沒有人能拿到的地方……

五條悟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，露出點放肆的笑。

不過，他是不會說出去的。

這樣的決定也沒有任何理由，五條悟只是下意識想要隱瞞而已。

雖然無法理解傳說中的螢姬，甚至想到她的生平就感到不快……

但他不會讓別人玷汙她的刀。

……

“神子巡游”持續了整整三天，象征著螢姬在人間奔波的近三年時光。

第四天，螢火祭便正式開始。

神子要走下朧車，踏上紅色的高臺，與頭戴鬼面、扮成妖魔的人一同表演。這象征著螢姬來到血色的大地，同人間的妖魔鬼怪戰鬥，用神刀凈化世間的黑暗與邪惡。

在昏暗的傍晚，櫻井星穿著一塵不染的巫女服，手持神刀，慢慢走上紅色的高臺。眾人簇擁著、仰望著她，血色的夕陽照耀下，面對著這麽多飽含期待和傾慕的雙眼，櫻井星慢慢握緊了短刀。

戴著鬼怪面具的演員原本還在張牙舞爪，準備和神子表演戰鬥場面。然而他看著那小小的、拿著刀的身影，看著那些明亮的、註視他們的眼睛，卻不知為何有所遲疑，動作也因此停頓。

……這些人是真的在通過他們，去看那個過去的世界。

去看螢姬的故事，看螢姬看過的世界……那些悲傷的淚水和鮮血，在無窮無盡的蒙昧中摸索著生存和道理的人們，為了明天而不斷掙紮的世界……

他們的表演……真的能夠再現螢姬的經歷嗎？

“不要猶豫。”女孩的聲音喚回了演員的思緒，她微笑著舉刀，“把這份對美好的向往傳遞下去吧——祭典的意義就是如此。”

演員頓了頓，重新舉起套著鬼爪的手，隨著鼓點向女孩沖過去。他們狀似驚險地過招，紅色的鬼爪在夕陽中與刀刃碰撞，激烈的鼓點和樂聲也在呼應著戰鬥。最後巫女用神刀挑下鬼的面具，露出另一張哭泣的人類面具。

螢姬戰勝了自人類痛苦中誕生的鬼怪，看到了人們的苦難--這便是她故事的開始了。

臺下的人們發出歡呼，演員隨著升降臺落下，也走入了人群。

神子還停留在舞臺上。在驅除妖魔之後，她還要表演劍舞，以此為民間祈福。

螢姬是平安時代的雲游巫女。雖然在平安時代她從來沒有跳過劍舞……但傳說就是會隨著時代的更替而演變的。到了現代，傳聞中為人們消除災禍、帶來幸福的螢姬，便是以劍舞祈福，為人間降下了福祉。

神刀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弧，被纖細的小手穩穩握著，帶著雪白的衣擺一同舞動。千早披風隨風飄動，白衣和緋紅長袴在神刀揮舞的動作間若隱若現，被橘紅的夕陽染上一層暖色的光邊。前天冠的織帶在她旋轉的動作間不停擺動著，紅色的線條在黑色的發絲間顯得如此熱烈，又將她潔白的面容映襯得更加純凈。

小小的神子跳著劍舞，明明只是孩子的舞蹈，卻依然令人動容。

在人們的驚嘆聲中，蝴蝶和鳥雀不斷飛來，環繞著年幼的女孩，與她一同起舞。神刀停住時，蝴蝶在她刀尖落下；雙腳跳躍時，鳥兒也同衣擺一起飛揚。人與自然，象征死亡的鋒利刀刃與象征生命的自然生靈，一同在夕陽中舞蹈。

“神子、是神子！”

“是螢姬大人……”

“連飛鳥都為螢姬大人獻舞……今年一定會順利的！”

臺下的演員隨著人群一起擡頭，

看著表演劍舞的年幼巫女，不禁露出燦爛的笑容。

過去的真實面貌到底如何，在人們眼中螢姬是如何戰鬥如何祈福……可能對於巫女本人已經不再重要。

對螢姬大人來說，能將人們的笑容和希望傳遞下去，或許就是最好的祭典了。

……

夜晚，各個城市的螢火祭都已經開始，熱鬧的攤位和活動讓夜晚充滿了歡笑聲。

雖然全國各地都會舉辦螢火祭，但部分活動會根據地方的習俗有所不同。例如，京都就保留了天皇賜予螢姬的住址，將那座宅邸打造成景點吸引游客，還研究了螢姬在平安京的巡城路線，讓游客體驗“螢姬巡游”。被選中的幸運游客，還有機會與扮演螢姬的巫女同乘朧車。

不得不說，雖然螢姬三年裏幾乎都在四處雲游，但平安京這處短暫的落腳地，還是讓京都吃到了不少紅利。

就連各地都會舉辦的“禦前對弈”活動，京都也能在天皇的允許下，得意洋洋地將禦所開放一周，讓民眾們切身體會千年來膾炙人口的螢姬傳說——“人鬼棋局”。

這場跨越生死和時光的棋局傳說，千年來一直受到人們的鐘愛和關註。

無數人都在挖掘史料，試圖找出那場“禦前對弈”的真相。有不少人認為，所謂“藤原氏的鬼魂”或許只是人們誇大其詞。這名棋士也許還活著，螢姬為這個可憐人求來一次額外的對弈，讓他洗脫了汙名；又或許他確實死了，卻被善良的巫女得知遺言，方才代他下棋，挽回了死後名聲。

當然，更多人卻對這種論調嗤之以鼻。代代相傳的故事和各類記載裏，“人鬼棋局”的說法從來沒有改變，甚至就連平安時代與藤原有世仇的菅原氏，流傳下來的記載中也分明寫著“螢姬乃至善仁者，令亡魂重現”。人們對這離奇的人鬼奇緣津津樂道，千年都不曾淡去熱情，甚至在螢火祭上也要開展“禦前對弈”的活動。

熱愛螢姬的人們覆原了螢姬曾經的棋譜，在螢火祭的夜晚擺上棋盤，由巫女扮演螢姬、優秀的棋藝大師扮演菅原棋待詔，分別坐在棋盤兩側。祭典上的游客們都可以上臺，扮演鬼魂，指導“螢姬”下棋。

如果有人能夠帶領“螢姬”戰勝對手，讓“人鬼棋局”重現，將會獲得一套烏帽狩衣的裝扮——在今天的祭典上，大家就會知道這人便是今天的“藤原棋待詔”了。

雖然不是什麽物質性的獎勵，可這個活動一直讓人樂此不疲。無論是想要體驗“藤原棋待詔”待遇的人，還是單純熱愛下棋、想要遇到更優秀對手的圍棋愛好者，都會紛紛來到螢火祭。

身著巫女服的女孩端坐在棋盤前，她對面的正是赫赫有名的青年棋士，塔矢亮。

“今天會遇到什麽樣的對手呢……”墨綠短發的青年露出了溫和的微笑，看著櫻井星的目光卻含著躍躍欲試的戰意。“櫻井，如果別人都無法贏過我的話，你就該出手了吧。”

“不要小看別人哦，塔矢桑。”

年少的巫女微微笑著，垂眸註視著棋盤，看不出情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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